【談文繹史】
作者:朱建強(北京大學醫(yī)學人文學院助理研究員)
熙寧六年(1073),蘇軾作《正月二十一日病后述古邀往城外尋春》一詩,其中有“老來厭逐紅裙醉,病起空驚白發(fā)新”兩句。若不了解蘇軾生平,可能會將此詩歸于其晚年之作。但實際上,此時蘇軾任杭州通判,年未四十。通常而言,三十幾歲正當人生壯年,因此這兩句詩就不免令人感到有些困惑了。
中國古代有關人生階段的劃分,《曲禮》中的表述相對權威:“人生十年曰幼,學。二十曰弱,冠。三十曰壯,有室。四十曰強,而仕。五十曰艾,服官政。六十曰耆,指使。七十曰老,而傳……”鄭玄將“艾”解釋為“老也”。因此,即使從比較寬泛的意義上來說,在古代,五十歲以后才算老年階段。五十歲之前的人,一般是不能被視為老人的。
如果翻檢蘇軾詩文集,就可以發(fā)現(xiàn),在五十歲之前,蘇軾“未老言老”的詩詞為數(shù)不少。如人所熟知的“老夫聊發(fā)少年狂”,作于密州知州任上,此時蘇軾同樣未滿四十。蘇軾貶居黃州后,“老”字及相關意象更是屢見筆端,如《次韻樂著作野步》“老來幾不辨西東,秋后霜林且強紅”,《安國寺尋春》“看花嘆老憶年少,對酒思家愁老翁”,更為有名的《念奴嬌·赤壁懷古》“多情應笑我,早生華發(fā)”,則是以“華發(fā)”意象感喟人生易老。類似的詩句還有不少,均作于蘇軾五十歲之前。
“未老言老”的現(xiàn)象在古人筆下并非鮮見。蘇軾的恩師歐陽修,在慶歷五年(1045)創(chuàng)作《醉翁亭記》時,描繪了“蒼顏白發(fā),頹然乎其間”的自我形象,而此時他同樣年未滿四十。嘉祐元年(1056),因感念創(chuàng)作琴曲《醉翁吟》的友人沈遵,歐陽修贈詩一首,詩中回顧自己十年來的經(jīng)歷:“我時四十猶強力,自號醉翁聊戲客。爾來憂患十年間,鬢發(fā)未老嗟先白。”十年之后,“強力之年”的“醉翁”才鬢發(fā)先白,而此時他也不過五十虛歲。
應該說,“年老”不僅存在客觀的生理指標與社會標準,也是一種相對主觀的心理感覺。當年歐陽修由參知政事被貶為滁州知州,地位一落千丈。他雖立刻將目光轉(zhuǎn)向地方治理,在滁州積極探索“與民同樂”的為政道路,但也難掩“頹然老矣”之感。這種感覺無關年齡,主要因胸中理想漸行漸遠,少年豪氣脫落殆盡,暮年感便與日俱增。
蘇軾的暮年感也與其理想的破滅有關。熙寧年間,蘇軾因質(zhì)疑王安石的變法條款,被外放杭州任通判。雖非貶謫,但已遠離朝廷,實現(xiàn)理想的可能性大打折扣。元豐二年(1079),他又遭遇“烏臺詩案”,僥幸免死。劫后余生的蘇軾,更不敢奢望實現(xiàn)“治國平天下”的理想了。就像他在《初到黃州》一詩中所寫:“自笑平生為口忙,老來事業(yè)轉(zhuǎn)荒唐。”“荒唐”二字飽含辛酸,成為他前半生的蒼白注腳。
過早產(chǎn)生暮年心境,還與蘇軾少年成名有關。蘇軾在嘉祐二年(1057)高中進士第二名,名滿京師,此時他剛二十出頭。嘉祐六年,他又考取制科第三等。由于一、二等虛設,三等在宋朝立國以來僅有吳育一人考取,因此蘇軾實可謂宋代制科第二人,在汴京再次引發(fā)轟動。多年后,蘇軾赴任密州知州時,回憶往日少年意氣:“當時共客長安,似二陸初來俱少年。有筆頭千字,胸中萬卷,致君堯舜,此事何難。”只可惜現(xiàn)實世界的復雜程度,遠超少年蘇軾的想象。當年屆四十、剛達到《曲禮》所言“四十曰強,而仕”的標準時,蘇軾已在宦海中沉浮近二十年,飽嘗其中的艱辛與險惡。“致君堯舜”未成,暮年心境已生。
但如果僅從暮年心境理解外放杭州通判后的蘇軾,無疑稍顯片面。蘇軾積極嘗試與暮年心境周旋,而非陷溺其中。在密州出獵時,蘇軾雖自稱“老夫”,但仍想“發(fā)少年狂”,試圖“西北望,射天狼”。元豐五年(1082),他游蘄水清泉寺,見蘭溪西流,感嘆:“誰道人生無再少?門前流水尚能西!休將白發(fā)唱黃雞。”可見身處低谷的他,即便感覺自己正在老去,仍鼓勵自己不虛度人生。
蘇軾還嘗試以更高的人生境界超越內(nèi)心的焦慮。在黃州,他在給堂兄蘇不疑寫信時指出“吾兄弟俱老矣,當以時自娛”,并解釋:“所謂自娛者,亦非世俗之樂,但胸中廓然無一物,即天壤之內(nèi),山川草木蟲魚之類,皆是供吾家樂事也。”這種思想便是他在《臨皋閑題》中所說的“江山風月,本無常主,閑者便是主人”,也是《赤壁賦》中面對“江上之清風,與山間之明月”時,對客所言“吾與子之所共適”者。
正是困頓的磨折與時間的歷練,讓蘇軾意識到遲暮之悲的狹隘。《赤壁賦》中“哀吾生之須臾”的客友,何嘗不是蘇軾本人生命焦慮的化身?但此時的蘇軾,已能與這一化身平靜對話。如果熙寧四年蘇軾調(diào)任外官后,他自稱年老,多少還存在壯志未酬的不甘,那么來到黃州,在長江的清風與月光中,領悟到了“物與我皆無盡”的蘇軾,則十分坦然地接受了現(xiàn)實。正所謂“天地之間,物各有主,茍非吾之所有,雖一毫而莫取”,無論是功名、富貴,乃至生命中不斷流逝的時間,若非“吾之所有”,何必執(zhí)著營求?
因此,當蘇軾真正步入晚境后,反而不再表達年華老去的焦慮。在嶺南時,垂垂老矣的蘇軾聽聞好友吳復古出家,作詩一首表達了肯定。詩中敘述晚年的吳復古認識到“四大猶幻座,衣冠矧外物”后,“一朝發(fā)無上,顧老靈山宅”。正所謂“世間出世間,此道無兩得”,因此,“丈夫生豈易,趣舍志匪石”。詩中表現(xiàn)的不為外物羈絆的心境,也可視為蘇軾晚年的自況。
在嶺南,蘇軾在給好友王定國的信中寫道:“其余坦然無疑,雞豬魚蒜,遇著便吃;生老病死,符到奉行”。“符到奉行”代表的是他從容面對生死大事,“遇著便吃”代表的則是他在日常生活中安享所遇的人生態(tài)度——可謂同一坦然的兩種表現(xiàn)。如果說“老”作為一種心理感覺,是由年華易逝導致的生命焦慮的話,那么,身體衰老但內(nèi)心坦然的蘇軾則真正進入了“不老”的人生境界。
《光明日報》(2025年10月24日16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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