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吳春彥(南京信息工程大學副教授)
作為中國古代知識階層的代表,“士”推動了文藝體式的生成、發(fā)展與繁榮,并將其籠罩于士風之下。明末清初是中國古典戲曲發(fā)展的黃金時代,“士”是戲曲活動的主導者與實踐者。分析士群心態(tài)嬗變對戲曲創(chuàng)作的影響,透視士人習尚風貌主導下戲曲活動的走向,有助于追尋士風與文化流變的關聯(lián)機制,探究傳統(tǒng)文藝體式生存發(fā)展的規(guī)律。
一
明中葉以后,陽明心學的興起開啟了思想史的新篇章。其后,泰州學派的出現(xiàn)迎合了社會發(fā)展的需要,是時代對于思想解放的呼喚,其核心體現(xiàn)為肯定人欲、張揚個性。對于自我、個性、情欲的強化,成為晚明士子們沉湎聲色、鋪張奢靡之享樂風氣的理論支撐。士林享樂之風,其背后是文化消費的繁榮。家班是士紳群體文化娛樂消費的重要方式,至晚明已成鼎盛之勢,出現(xiàn)了諸如蘇州申氏、無錫鄒氏等享譽海內的家班。在文士享樂風潮的引領下,民間演劇之風愈盛。不管是活動組織、劇目選擇,還是表演藝術的審美評判,士紳群體在民間演劇體系中都起著引領作用。民間演劇的盛行是士子享樂之風與戲曲嗜好對于市井的輻射與影響,是戲曲文化消費需求從士紳到市民的遷移。
王陽明高揚主體精神,倡導意志至上。他曾說:“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,信手行去,更不著些覆藏。我今才做得個狂者的胸次,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。”(《傳習錄》卷下)這也成為晚明士大夫狂狷之風的思想根源。曲家鄒兌金的雜劇《空堂話》中“空堂自觴”的張敉,其原型為蘇州名士張獻翼。沈德符的《萬歷野獲編》中記載其科舉失意后,行為怪誕以抒不平之氣。如若說這尚只是士子科舉受挫后浮于表面的行為抗爭,那意識層面的變化則更具說服力。晚明文壇巨擘湯顯祖即發(fā)出“士有志于千秋,寧為狂狷,毋為鄉(xiāng)愿”的吶喊(《玉茗堂文之五·〈合奇〉序》),主張破除迂腐之理的限制,凸顯了主體意識的高漲。其對于自我情感、欲望和意志的關注,化為對于情的揄揚,《牡丹亭》將“情”視為突破“理”之束縛的有力武器,影響著歷時幾百年的明清傳奇發(fā)展史。
世俗享樂并不能幫助晚明文士真正獲得心靈的自由與解脫,萬歷而后,如陳垣在《明季滇黔佛教考》中所云,“禪風浸滲,士夫無不談禪。”文士曲家們在承受了仕途受阻、官場傾軋、世事無常等眾生之苦后,俗世的色欲之享難以撫慰,借戲曲創(chuàng)作而參禪說理、圍繞“看破”與“解脫”建構主題成為晚明清初劇壇的普遍現(xiàn)象。吳梅在《中國戲曲概論》中即指出《南柯記》“暢演玄風”,為臨川“度世之作”“見道之言”。又如《櫻桃夢》等傳奇,都增加度脫點化的情節(jié),體現(xiàn)由迷茫困頓到醒悟解脫的禪悟過程。至于雜劇《有情癡》等更是淡化情節(jié),成為闡發(fā)禪宗要義之作,充滿了濃重的醒世意味。
二
四庫館臣在論及明代士風時指出:“隆、萬以后,運趨末造,風氣日偷。道學侈稱卓老,務講禪宗;山人竟述眉公,矯言幽尚。”(《四庫全書總目》卷一三二)所論不免偏頗,卻也道出了晚明士子沉湎于清談、參禪的空疏風氣。“理學”的教條與“心學”的空疏,以及由此誘發(fā)的士風衰退已被當時有識之士所認知,實學思潮應運而生。
東林學派以顧憲成、高攀龍為首,開實學思潮之端緒。高攀龍?zhí)岢鍪看蠓虮仨毿袑嵤?,?ldquo;通世務,諳時事”(《東林書院志》卷五)。東林士人以強烈的濟世情懷與犧牲精神,演繹出晚明政壇上打動人心的“東林氣節(jié)”,直接影響了江南士風與世風,即便是幼童亦以此為仿效對象(王應奎《柳南續(xù)筆》卷三《東林氣節(jié)》)。如此,求真務實、崇尚氣節(jié)的士風與浮靡空疏之風截然分開,引領著士林風尚的轉變。本為“娛情”的戲曲,也逐漸呈現(xiàn)出對于時事的關注。蘇州派曲家是時事劇創(chuàng)作領域的佼佼者,他們以忠臣義士、市民運動、政治斗爭入劇,所彰顯的忠義節(jié)烈是東林氣節(jié)在戲曲創(chuàng)作中的延續(xù),對于世風的扭轉大有裨益。時事風潮還體現(xiàn)在題材的拓展上,即便是明末言情劇如《鴛鴦絳》等,也不忘對于時事的渲染。在政治責任的傳遞上,復社襲自東林。然其士風走向則同時承襲了東林精神與浮靡風尚,將二者予以融合。復社諸子的文學或政治活動與秦淮樂妓文化緊密結合在一起,其對于戲曲審美風尚的品評與引領,推動了秦淮曲樂生態(tài)的形成。易代之際,復社諸子不乏壯烈之舉,以實際行動表現(xiàn)了士林之不屈風骨,再現(xiàn)了東林精神。
清初,氣節(jié)主導著士子的人生選擇。士群的生命抉擇不同,所展現(xiàn)的氣度與風骨亦各異。對應文士群落士風的分化,戲曲也多有不同表現(xiàn)。對于清初遺民群體來說,戲曲選編與刊刻、家班蓄養(yǎng)、劇本創(chuàng)作等戲曲活動在排遣情思之外深有寄托,是遺民眷戀故國、反抗清廷的隱性表達,是晚明士風中現(xiàn)實關懷與氣節(jié)風骨的顯現(xiàn)。鄒式金編選《雜劇三集》,多載遺老之作;冒襄于水繪園家班演出間,構建遺民的精神世界。對仕清士子而言,仕清的意圖與情境不同,獲得的風評與自我認知也大不相同,或可分為三類:一類為被迫出仕,然心懷愧疚者,如吳偉業(yè),其戲曲作品成為興亡之嘆與矛盾心態(tài)的書寫載體;一類為求平安富貴之貳臣;另一類則是晚明未有功名或官職而仕清的順服者。后兩類士群的戲曲活動大多不過是任情縱欲、輕狂享樂的晚明士風在清初的延續(xù)。
三
士林務實求實之風在清初時代語境下顯現(xiàn)出更為深刻的內涵。顧炎武大力批判空疏學風是明亡之根本,倡經世致用之學,強化了對于文學功用、現(xiàn)實傳統(tǒng)的回歸。同時,清初三大儒無一例外高舉“史”的旗幟,反復強調“尊史”對于“經世”的重要性。對于“史”的關注,迎合了清初士群形成的以反思為主題的時代心理與文化風潮。而戲曲在敷演故事、刻畫人物上有著諸多便利,自然成為士群緬懷苦難、反思興亡的重要載體。以“史”入劇、省思歷史,進而達到救亡圖存、濟世救民的目標,成為清初諸多文士戲曲創(chuàng)作的共識。吳偉業(yè)為代表的抒情劇與蘇州派為代表的歷史劇,都將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相結合,以“史”的叩問與審視作為主題。而將歷史反思與征實精神發(fā)展到極致的便是孔尚任的《桃花扇》,劇作以超脫而理性的胸襟反觀歷史,重現(xiàn)往日的詩韻風雅與道德氣節(jié),試圖求得國之淪喪、風流云散的根本,甚而不乏對于人生、人性的哲學思索。
“整體論通常是以大量的省略、刪減為條件的”(趙園《制度·言論·心態(tài)——〈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〉續(xù)編》),在對士風的觀照中,單一的整體概括并不嚴謹。在承襲晚明士風的同時,清初士風也呈現(xiàn)出不同的分化路徑。梁啟超在《新民說》所附《中國歷代民德升降原因表》中指出明代“發(fā)揚尚名節(jié),幾比東漢”,而清代則“庸懦、卑怯、狡詐”。所論過于極端,亦陷入了整體論的困境,卻也指出明清士風的流變動向。清初,晚明士風中的昂揚意氣、崇高氣節(jié)的淡化,士子強大文化自信與自我認同的消亡,已見端倪。浙江平湖名儒陸隴其云:“我國家初承明季之習,士風浮夸,不得不稍示裁抑,而士風日趨于下,砥礪廉隅者百不得其一,而刓方為圓者,比比而是……向以激昂為高者,今且以逢迎為高矣!”(《三魚堂外集》卷二《養(yǎng)士》)黃宗羲有關士風走向的論述則更為直觀而真實,“年運而往,突兀不平之氣,已為饑火所銷鑠”“落落寰宇,守其異時之面目者,復有幾人”(《黃梨洲文集·壽徐掖青六十序》)。清初李漁、萬樹等風流文人,對政治風云與社會變革置若罔聞,游走權貴之門,專注于風情喜劇的創(chuàng)作,借助誤會、巧合等藝術手法表現(xiàn)才子佳人的離合情緣。其戲曲作品無非為顯才或謀生的憑借,立意不高。值得關注的是,此類曲家多倡導戲曲對于風教的回歸,李漁即強調戲曲需“有裨風教”(《笠翁一家言文集》卷一《〈香草亭傳奇〉序》),“要使道學、風流合而為一”(《慎鸞交》傳奇第二出《送遠》)。這一理念似是對晚明放縱情欲觀的反思與矯正,然其對晚明主情思潮的承襲卻最終被引入了道學的牢籠,顯現(xiàn)出此類曲家的局限性。至于尤侗為代表的文人抒情劇,不過是戲曲主體自我欲念的狹隘表達,曲辭營構技巧的高超掩蓋不住格局的卑弱。如是,士風推動了傳統(tǒng)文藝體式的生長與發(fā)展,遞嬗之間也決定著其演進方向。
《光明日報》(2025年05月12日13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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